Alexa

世界地球日深度報導》漁獲量40年少近6成 台灣海洋保護區 求救中!

撰文:陳亭均日期:2023-04-26

今年,海生館和綠色和平啟動了調查。 他們赫然發現,市場上賣的魚,每隻幾乎都「尚未成年」,魚變少又變小。 國際已有共識推動「海洋保護區」,這是資源永續最經濟有效的方式,台灣的海洋保護區現狀又如何?

天候不如預期,雨沒落下來,厚雲卻低沉沉地壓在半空。不過當宜蘭縣政府的漁業巡護船「護漁號」緩緩行經宜蘭東澳祕境的礫岩海灣(愛情鎖海灣)時,即使天空是灰的,清澈的海水卻散發出綠松石、藍寶石似的色澤。

 

「這片祕境海灣……就是東澳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的核心區。」宜蘭縣海洋及漁業發展所技士蕭韵穎緊緊抓著船艙邊鐵桿,忍著滿腦暈眩,指著遠方的角礁一字一句努力說明。

 

巡守隊隊長李進財日日載磯釣客釣魚,對風浪免疫已久,面不改色。不過當問起這片「海洋保護區」近況時,他臉上隱約帶著苦笑。

 

「護漁號」巡航東澳祕境海灣 東澳灣海水湛藍,一群管理這塊保護區的夥伴搭上了漁船「護漁號」,近年他們努力守護這裡,卻也遇到了困境。

 

東澳巡守隊隊長李進財(右1)對家鄉責任感重,即使未收分文,還是希望守護好東澳保護區生態。

 

祕境海灣為保育核心

東澳海洋保護區現狀喜憂參半

 

從粉鳥林漁港西邊消波塊延伸到東澳灣尾峽角,包含「核心區」愛情鎖祕境水域和「永續利用區」,這片共十七.五公頃的海域,就是二○二一年宜蘭縣政府正式劃定的「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保護區的核心區完全禁漁,永續利用區除了有限制採捕海膽之外,也禁止使用網具、籠具、潛水器材或魚槍捕撈水產動植物。

 

前陣子,七十一歲的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前執行長邵廣昭,頂著整頭白髮連熬好幾天夜,自掏腰包,就為了上線參與「第五屆國際海洋保護區大會」(IMPAC 5)。

 

「海洋保護區」是世界上公認最經濟、有效,且最簡單的保育方式,國際共識為三○年底,要將全球三○%的海洋納入海洋保護區,達成「30×30」的目標。

 

台灣也在半個世紀間規畫了四十七處海洋保護區。《今周刊》前往東澳,就是因為這個新成立的保護區在概念和設計上基本符合國際潮流,設有完全禁漁的「核心區」以及限制捕撈的「永續利用區」。

 

這個保護區成立時間雖短,但據中山大學海洋事務研究所教授張懿等人二二年完成的「海洋保護區經營管理成效評估及輔導計畫」,東澳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在「經營管理成效比」的成績卻很亮眼,保護區的「目標得分」拿到一○○分,「治理因子」則獲六十二.五分。

 

然而,我們實際踏上這裡,東澳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現狀其實喜憂參半。

 

早在○二年,東澳灣就被劃設為海洋牧場,部分限制禁漁,保存了一定程度上的生物多樣性。一八年,漁政單位進一步透過「栽培漁業計畫」,協助東澳漁業資源管理和復育。蘇澳漁會總幹事陳春生是栽培漁業計畫能順利推動的靈魂人物,在地方上,他因足智多謀、人脈廣闊,扮演智囊、軍師角色。

 

「東澳高齡化很嚴重,現在在地人不到七十戶,年輕人都到外地討生活,無法在熟門熟路的家鄉生活。」出身東澳的陳春生說,漁業署希望在東澳打造栽培漁業區,「不但能保護資源,只要有效管理,也有機會讓地方發展適度的觀光產業,年輕人就能回到家鄉工作。」

 

一八年,陳春生開始遊說在地人組織「巡守隊」,「我告訴大家,如果在這裡能夠復育有成,又能吸引年輕人加入,投入如水上休閒行業等,未來東澳就可能不一樣。」

 

很快,在地鄉親包含年輕子弟,就組成了一支三十多人的巡守隊,一九年開始自主管理當地海洋環境與資源。

 

談到彼時光景,巡守隊成立之初就加入的李進財說:「一八年、一九年,我們最開心!一有召集,我們有空都會到。我們想要成就一個觀光漁港、想要有人潮帶動經濟。」地方老少都因巡守隊凝聚,即使只是義務參與,所有人都熱血沸騰。

 

二○年,蕭韵穎接下宜蘭縣海洋保護區的承辦人業務,「我很幸運,前面基礎陸續已經打好。」包含巡守隊和「栽培區」的設置,都讓保育工作有機會向前推進。栽培區畢竟只有示範、放流魚苗等功能,要保護生態,必須讓區域擴大,且明確法制化。

 

「這是需要的事。」蕭韵穎個頭瘦瘦小小的,說起話卻很堅決,「海洋保護區是一個保護環境、生物多樣性、漁獲的重要手段。」儘管長官沒要求,她還是想辦法尋找法源依據,「《漁業法》第四十四條、四十五條有規定可劃設『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

 

於是,二一年四月「東澳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終於正式成立,原先占地五.五公頃的栽培漁業區,也擴大為十七.五公頃,更符合棲地保育概念的海洋保護區,加上巡守隊,新生的保護區看起來高歌猛進。

 

然而,真正的考驗才開始……。

 

 

[綠色和平與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漁港調查經濟魚種體長結果]

 

驅離立槳玩家吃官司
重挫在地巡守隊熱忱

 

保育區成立不久,同年八月,一群在粉鳥林海域玩立槳的玩家划進了保育區,一艘漁船竟直直向玩家駛了過來,船員要求玩家離開海域,雙方爆發激烈口角。原來,漁船上的,就是在地的巡守隊。

 

最後巡守隊員被告上法院,今年被依《刑法》強制未遂、公然侮辱罪判處拘役、罰金。

 

事實上,根據《漁業法》設置的「水產動植物繁殖保育區」,也確實只能限制漁業活動,對於水域遊憩活動,東澳巡守隊無能為力。

 

「這個海上事故變成這樣,巡守隊心裡都有陰影了。」李進財受訪時終於侃侃而談,「大家都是義務幫忙,船家出船,油錢我們自己包,只是想顧好故鄉。」這次事件,嚴重打擊巡守隊士氣,「原本最多三十幾個隊員,現在真正有簽簽到簿的剩下十幾個。」李進財搖搖頭說。

 

巡守隊人數縮水,凝聚力也渙散了,「志工沒有公權力,又是義務的。以前我們只憑一股熱情,但現在誰要出來做?」李進財說。陳春生也嘆道,以前參與巡守工作的年輕人,早就回到當地大企業「幸福水泥」工作,在地人幾年的努力,卻沒有換來尊嚴。

 

即使在地人、公務員、政府單位聯手推進,新成立的東澳保育區仍遭遇困境,它的困境,也更凸顯了台灣「海洋保護區」整體架構上的根本問題。

 

國際上,世界自然保育聯盟(IUCN)將海洋保護區定義為:「特別針對於一個海域之維持生物多樣性和結合自然及文化資源,並透過立法或其他有效的方法管理此一環境。」

 

反觀台灣,從規畫概念、法規到管理,大部分海洋保護區形同虛設,「台灣保護區都是假的。東沙、墾丁勉強維持,其他很多都沒人管,根本沒用。」邵廣昭嘆了一大口氣說。

 

台灣四十七處海洋保護區,根據《漁業法》、《國家公園法》、《野生動物保育法》、《文化資產保存法》及《發展觀光條例》五種法規劃設,主管機關包括內政部營建署、農委會、漁業署、交通部觀光局等。各種法令、主管機關及保護區設置目的都尚未整合,凸顯的就是海洋保護區在台灣定義鬆散,目標也不明確。

 

魚市場仍在賣魚,但魚的體長不知不覺卻可能越來越小。

 

市場上裝在簍裡的白鯧魚,每隻都只有信用卡大小。(圖/何宣慶提供)

 

法規、管理千頭萬緒亟待整合
一個人管整個海岸  力有未逮

 

再來,如同邵廣昭所言,除了法令制度,「管理問題很大。」張懿親身踏上各地保護區,更直言「地方政府管理保護區的人手很少,通常一個科長或是一個技士要管整個海岸,有心要管理經營保護區的第一線承辦人最痛苦。」

 

舉例來說,蕭韵穎在宜蘭不只要管理東澳保護區,她一個人還要管理頭城、蘇澳的漁業資源保育區。光是頭城海岸線就超過十六公里,承辦人孤身一人,要面面俱到,實在力有未逮。

 

海洋委員會主任委員管碧玲坦言:「除國家公園外,地方政府是《漁業法》、《野保法》的海洋保護區地方主管機關,目前僅部分縣市如桃園市及高雄市有海洋專責機關。多數縣市仍由農、漁、動保單位兼辦海洋保育業務,因而產生承辦人力或經費不足情況。」

 

邵廣昭苦笑:「在台灣,海洋保護區沒有被重視。」台灣社會從上世紀八○、九○年代關注龍蝦、九孔等經濟物種,一直到現在關注海龜、海豚等「偶像級」可愛物種,都是只看樹,不看林。

 

東澳粉鳥林漁港至今仍使用「定置網」漁法,這種漁法對生態衝擊較小。

 

 

海洋保護區「本金」不斷被侵蝕
市售魚類多半不及成熟體長

 

「從生態角度,我們缺少了『棲地保護』概念。」張懿說,棲地保護正是海洋保護區的靈魂。這不只是環保議題,跟人們日常生活更息息相關。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副研究員、有「魚博士」稱號的何宣慶說:「所謂保護區,其實就是『銀行存款概念』,禁漁區不抓魚,就像我們存錢,平時不使用『本金』,當生物從保護區外溢出去,生出來的就是『利息』,本金夠大,利息就沒有問題。」

 

長期缺乏保育棲地概念的背景下,台灣海洋「本金」其實不斷被耗損。農業委員會統計,台灣沿近海域漁獲量於一九八○年達到最高峰,一年四十.八萬公噸,之後逐年減少,近年幾乎僅剩十六萬到十八萬公噸上下。

 

何宣慶與非政府組織(NGO)綠色和平合作,今年初走訪基隆、宜蘭、高雄、屏東等漁業港口,調查台灣經濟魚類的「體長」。他們以魚種「五○%性成熟體長」(族群中某一體長魚類性成熟比率達五○%)為標準,調查白腹鯖、黑喉、竹筴魚、日本馬頭魚、盤仔,以及白鯧魚種在市場上的體長。

 

結果驚人,更讓人憂心,「在市場上賣的魚,比預期還要更小……。」綠色和平沿近海漁業專案主任鍾孟勳說。「我們在高雄看到的白鯧,一隻不到手掌一半大,上千隻擺在那,讓人覺得好可惜,都只有信用卡大小。」何宣慶說,調查結果顯示,市場上百分之百的白腹鯖都未達成熟體長,黑喉、竹莢魚、馬頭魚、盤仔、白鯧都至少有七成五以上未達成熟體長。

 

「一隻小魚,一公斤可能二十幾塊錢而已,魚如果夠大,價格才能拉高。」何宣慶說,現在漁民並非不想撈大魚,然而撈上來的「都是小魚」。於是每次捕撈,就像一場捕撈來不及成熟的「青少年魚類」的大逃殺,「小的抓成這樣,之後小魚都無法長大,更不會有大魚。」何宣慶嘆道。

 

他繼續說:「實際到市場走跳,就會發現,以前漁民會丟掉的『下雜魚』,像是,現在尾巴切掉就會吃,以前不吃的印章魚(日本的鯛)也都拿來賣了。」台灣食魚確實變少了、變小了。

 

無論漁獲量統計或體長調查,還只是對經濟魚種的觀察,至於「生物多樣性」調查,「台灣的資料庫還差得遠。」邵廣昭坦言,「物種消失很常見,但很難證明滅絕……,如果沒有資料,要怎麼保育?」

 

要重新打造有效率的「海洋保護區」,維持生物多樣性、讓海洋資源永續,從法規、調研到治理,都必須從基礎開始盤整。

 

宜蘭縣海洋及漁業發展所技士蕭韵穎,是海洋保護區業務承辦人,她與在地有心人一起推動東澳成立保護區,無奈還有些難題必須解決。

 

仍然有些「有心人」熱情催生海洋保護區,
但當標準、法規都尚未健全前,海洋保護區遇到的難關很難克服。

 

 

尚未兌現的海洋三法
是環境保護的一線希望

 

一九年,《海洋基本法》通過後,原訂二二年要完成《海洋保育法》、《海域管理法》及《海洋產業發展條例》,不過至今尚未兌現。三法中的《海洋保育法》草案已明定分級管理海洋保護區、設置庇護區、加強海洋資訊監測調查等事項,這可能是台灣海洋保護區未來的一線曙光。

 

管碧玲說:「我們非常理解,也很努力引入新的海洋保育概念,確實也很需要一個《海保法》的立法,這是我們一路努力的目標。」

 

幾天後,天氣變好,《今周刊》再次前往東澳拍攝。愛情鎖海灣的海水更藍、更豔麗了。這裡並不是毫無進展,陳春生說,「復育多少有成效,之前甚至有人在海灣看到四、五顆硨磲貝!」硨磲貝是海洋中最大的雙殼貝類,數量稀少,因過度採捕瀕臨絕種,牠們現在在東澳又好好地生活著了。看來,為時猶未晚,台灣還有機會從海洋掠奪者,搖身成為海洋保護者的一員。

基金名稱(幣別)
一周績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