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老員工在這廠區工作，不但看到了公司從一個小小的起點開始，更看到那個地區從沒有大馬路到開始規劃，從周遭只有稻田空地，到開始人群聚集，形成一個城市。
我感受到許多員工是真心喜歡這公司，且心心念念，深深在意。許多人在這裡待了幾十年，在這退休，從第一家公司到最後一家公司，都是同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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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非常難得的。台灣多數企業都無法支撐太久，員工整個職涯都願意待在同一家公司，除了公司營運體質要好以外，也要夠照顧員工，提供良好的福利，才留得住員工，讓他們一輩子都付出在這裡。
他們講起許多歷史事件，包含石油危機時，台灣面對整個國際情勢的複雜，產業也得跟著升級變化；講起八七水災，所有人奔回公司，因為水淹到快二樓，所有人不分部門，會計財務部也主動幫忙搬貨物，拿起掃帚畚箕把水給舀出去。講起當年，許多人都興高采烈。
聽著他們一邊開玩笑一邊回憶分享，我好像有點了解，原來，我正在觀看的，可能是台灣經濟起飛，飛機輪子正要離開地面的那一瞬間。這樣想，就會覺得，這個工作，似乎多了些時代的重量感。
我甚至沒有意識到，就連地貌的變化，也都在員工的觀察裡。
據說，那附近原本都是稻田，也幾乎無人跡，公司安排一班小巴士載員工到馬路上，否則只有人跡罕至的小路，怕會有安全上的顧慮。
相較於現在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車陣，實在很難想像當時偏僻的程度。原本公司門口竟有一座墳墓，員工上下班都會經過。
我追問：「那你們會害怕嗎？」幾乎每位都搖頭說不會，因為就是另一種住家，甚至還會感到安心。
走出大門時，我光是要從那裡上交流道，都得等上好一陣子，因為車實在太多了。難以想像這裡以前充滿了田野，更沒想到我為了更了解故事脈絡細節，好進行創作的事前田野調查，竟會真的聽到田野的事。
故事來了
他們講到員工餐廳，晚上加班去吃不用錢，就算中午也是幾十元，是真正的銅板美食，而且分量滋味都很不錯。尤其，有不少跟我一樣離鄉背井的年輕人隻身在這工作，沒有媽媽家庭的照顧，常常對於要吃什麼感到苦惱，有這個員工餐廳，解決了不少他們的問題。
說到這棟建築物的一個門，在我看來十分尋常，就是一般的安全門。結果，他們說，公司很長一段時間都以這個門當作大門。我一聽好驚訝，因為真的小小的，不太起眼。
他們說，沒錯，因為公司一直很努力想把資源放在生產上，所以，不太講究排場門面。那時常常接待來自國外的大客戶，外國人除了對他們的技術水準精湛感到驚豔外，也對這個小小的門感到驚訝。他們難以想像一個領導世界技術水準的公司門會這麼簡單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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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個頂樓陽台，是大家在沉重工作壓力下，可以抽空喘息，看看天空，沉澱心情的地方。
不過，說是沉澱心情，有時因工作屬性間的差異，不同部門的人對於同一筆訂單立場相異，在會議上爭論外，在陽台上遇到竟然繼續爭論，爭到後來，還互相推擠動手。
我一聽，大笑。我說這也太愛工作了吧！只有真心在意投入工作的人，才會這樣。
幾位大姊點頭說沒錯，兩邊真的都是想為公司做點什麼。
還有個蔥油餅攤，已經歇業了。當年大家常常在下午時分，隔著門，伸長了手，把零錢遞出，手縮回來時，手上的蔥油餅，填了肚腹，也讓那溫度，為緊跟著的工作加了溫。
我好奇問：「你們怎麼那麼熱愛你們的工作？」
結果，答案竟是，我們不用打卡，所以，得自己負責。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聊天
光寶的夥伴看我好像對這些很有興趣，又主動幫我邀約其他更資深的同事來，有已經退休的老主管，有還在位子上但也已經待了三十年的員工。我又花了一個下午與他們聊天，筆記本被滿滿的墨水填滿，一段段他們跟我說的故事。
如果，你看我好像都在聊天，實在很浪費時間，那你就錯了。
因為，這些都很珍貴呢！對方花了幾十年，十個人就有幾百年，而我只是花了幾個小時就可以得到，你說投資報酬率高不高？
更別提有許多事不深入聊就不可能會知道，所以，我常覺得，這種工夫，不能不花。
我所喜愛的導演，多數都有很棒的聊天能力。他們都可以跟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搭上線，而且是真心關心對方的生命，在乎對方身上的故事，無論是柯一正導演、吳念真導演、楊力州導演、賀照緹導演……，都讓我覺得他們是很棒的傾聽者，總是隨時能夠和不同的生命交會。
聊天是種功力，而這功力絕對有助於創作。
如果你跟我一樣常常覺得自己的生命經驗匱乏，甚至，感到自己的能量微弱渺小，那，聊天絕對是你可以立刻就去做的好事之一。
公司治理下的光榮感
在這一連串的訪談後，我開始有點想改變原本拍攝的設定。
一開始，我打算找演員來演出一段故事。
後來，我覺得或許可以改變一下。
轉捩點來自於，我發現有多位員工不約而同提到誠實。
有位主管分享，一次他在泰國的工廠，客戶已經下訂單，他們也從工廠出貨，只是還沒上飛機，因此他們就記到當月的銷售額裡，後來卻被稽核單位糾正。原因是，貨物還不算送到客戶手中，不能當作這個月的業績。他說，從此之後，大家都很清楚公司力求數字透明，就算成績不如預期，也不能為了數字好看而美化帳目。
也有人提到，不同部門難免有競爭，有不同立場角度，或對於資源的爭取，可是很少有所謂的路線鬥爭，也不太會有鉤心鬥角。我大膽的提問：為什麼會這樣？我說，我印象中，台灣某些企業還會強調員工要有狼性，為什麼你們公司不會呢？
幾個不同的夥伴，在不同的訪談裡，紛紛有極類似的回應。他們說，因為公司的角度不鼓勵，員工就不會往那個方向去。他們說，只要你認真努力負責，大家看得見，你不必有過分極端的舉措。他們說，誰會想讓自己成為一個刻薄殘酷的人呢？
我又追問：你們一定有很多同學或者同行在別的公司，那你們待在現在的公司有什麼感覺？
他們的回答多數是，很好，很光榮，很安心。
我想，這可能是一個在財務報表上不會被讀到，但卻是獨到的感受，員工對公司是有光榮感的。
還有許多夫妻是在公司裡相識結婚成家，並且一起退休。
更浪漫的是，他們說，在公司待上二十年，公司會送他們手錶，而且是對錶。因為公司認為，不只是員工，員工的家人，常常也是支持公司的重要力量來源。
於是，我想，已經有那麼多的故事，他們那麼在乎真實，他們有那麼多喜歡的情感，那不如就讓他們來現身說法，我只要盡其可能去創造一個適當的環境。
高度的尊榮
許多企業領導人跟我說，他們不想要聘用只會聽命行事的員工，他們想要一起創業的夥伴。
這當然反映出當代競爭環境變化快速，若員工一味等候最大老闆指令，缺乏現場快速反應，往往錯失先機。
但更進一步來說，拒絕社畜，你我有責。
舊習需要破除，常常是各家企業都熟悉但難解的課題。
於是，我提出一個想法，就是儀式。
我是這樣想的，員工是這家公司最重要的資產。雖然今天另個有形資產，也就是工廠的廠房要改建了，但重點不在於那建築物本身，而是在這個地方場域生活努力的人們。只有他們對它的情感，才讓這一切有意義。
所以，我們應該要肯定他們。我希望用如同金馬獎頒獎典禮的形式，邀請這些資深員工來，請他們穿上最莊重的禮服，讓我們用最精緻的方式，有最專業的攝影師，最好的燈光團隊，還有美好的舞台，讓他們被看見，而且是以最好的條件被肯定。
我請美術指導在舞台中央搭了一個形而上的木製房屋線條，在其中布置一個舒服的沙發區，有溫馨的桌面，有舒服的立燈，有柔軟的沙發，邀請幾位資深員工，在我的訪問下，由他們自由即興的回答。
我同時也先跟夥伴說明，他們可能沒有一般演員的流暢，可能會停頓，可能得思考，可能一下子思索不到適當言語。我說，那些都很棒，那些都很真實，一定要捕捉下來，因為那些都將成就一段精采的交心過程。
然後，我請團隊把原本的廠房以平面照片拍下，轉換成黑白的形式，並且，蒐集過去曾經在這個地方的老照片，再找來業界最大的投影機，投影到背景潔白的牆面，隨著照片一張張的變化，時間開始倒流，回到過去。
於是，你看到幾位員工，坐在那裡，望著巨幅的畫面，想起前塵往事，卻也想起眼前這個巨大的組織，全都是由跟他們一樣看似渺小卻重要無比的個體所組成，那領先全球的規模技術，更是由這些人所打造。
他們有時講得興高采烈，有時泣不成聲，有的望著影像發呆，有的忍不住哽咽，還有人看到我們準備的對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些都是他們的青春，那些都是他們的歲月。
※本文摘自《把好事說成好故事：在實務上踏實，在想法上跳躍，ESG、SDGs必備》，天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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