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一座座被淡忘的農村孤島
臺灣約有 368 個鄉鎮市區,每一個行政區內又存在無數個村里,各自蘊藏豐富的歷史文化。然而,並非每個地方都有留下文獻,尤其是散落在各個角落的農村。多數人只知道我們吃的食物來自農村,卻不知這些食物怎麼生產,更不知這群生產者面臨哪些環境考驗、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隨著長輩年邁離世、青年離鄉謀生,農村淪為城市之外一座座被淡忘的孤島。
為了解決農村問題、推動農村再生、強化農村社會價值及文化傳承,行政院農業委員會補助中央研究院執行五年期「臺灣農村社會文化調查計畫」(2018.1.1~2022.12.31)。其中,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下簡稱臺史所)負責執行分項計畫中的「農村生活、文化及其歷史變遷調查計畫」,透過口述歷史方法記錄農村,從中發掘地方的歷史變遷,保存即將消失的傳統技藝。
整個計畫由臺史所許雪姬特聘研究員兼所長擔任主持人,曾品滄副研究員、顧雅文副研究員、東華大學歷史學系陳鴻圖教授擔任共同主持人,期間康培德教授、黃仁姿助理教授亦曾參與共同主持。另外,陳淑容、曾令毅、莊濠賓、黃子寧等人則陸續擔任博士後,與多位助理人員分工執行田調、訪談與紀錄工作。
在執行計畫的過程中,臺史所出版了三本《田庄人的故事:臺灣農村社會文化調查計畫口述歷史專輯》(下簡稱《田庄人的故事》),收錄了 70 位涵蓋不同縣市、族群、性別與年齡的「田庄人」口述歷史。根據第三本付梓前的統計,當時已訪談 265 位農村居民、寫下 160 篇以上文字紀錄。再加上最後一年的執行成果,受訪者更加豐富多元。
要完成上述豐碩成果並不容易,口述歷史絕不只是單純記錄受訪者的口述內容,背後還包含從實作中養成的工夫。中研院研之有物專訪院內臺史所顧雅文副研究員、敏實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陳淑容助理教授,分享如何以口述歷史方法記錄農村文化,一起感受農村居民的生命故事與生活經驗!
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顧雅文副研究員(右)、敏實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陳淑容助理教授(左),分享如何以口述歷史方法記錄農村文化。圖|研之有物
萬事起頭難!鎖定「水文化」與「生產文化」探索農村
「第一年我們還在摸索,先從有人脈的村子調查起。後來我們決定結合研究人員的專長與興趣來選擇田調地點,因而鎖定了『水文化』及『生產文化』兩大議題,尋找在兩者上有特殊性的農村。」顧雅文回憶了確立調查主題與尋找受訪者的過程。
口述歷史彌補了文獻記載的不足,讓過去未被關注的人物發聲,是了解農村社會文化的重要方法。但尋找受訪者不能漫無目的,先要決定調查哪些農村。顧雅文從專長的「水文化」出發,挑選了臺中市烏日區溪尾里、雲林縣口湖鄉水井村、屏東縣竹田鄉西勢村等地進行調查。
溪尾里位於烏溪及猫羅溪之間,綜觀一百年前的古地圖,溪道在本地縱橫交錯,直至 1930 年代總督府治水才逐漸改變。早期沿岸有擺渡人撐棑仔(pâi-á)接送居民過溪,1950、60 年代當地受到八七、八一、葛樂禮等水災重創,對居民的生活產生莫大影響。
溪尾里剛好在烏溪、猫羅溪中間,早期要到烏日公所、農會辦事,或參加親友宴客、看醫生等,多是靠擺渡人撐棑仔過溪。圖為擺渡人林明池先生。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水井村則位於雲林沿海的「風頭」,土壤鹽分高,又地處嘉南大圳的「水尾」,因此有很長一段時期,地面水資源無法滿足當地的農業所需。有趣的是,當地人練就了地下水開發的技藝,許多傳統鑿井師傅皆出身此處,靠著四處幫人鑿井闖出名聲。
至於西勢村原本有舊隘寮溪通過,是水源豐足的地方,但 1930 年代的下淡水溪治水計畫將隘寮溪阻斷在上游,徹底改變了當地的水環境。不管是水太多、太少或由多變少,都對農村的產業生計、社會生活、宗教文化等各層面帶來重大影響,造就了今日農村文化的多元面貌。
除了顧雅文進行水文化調查的農村,曾品滄、陳鴻圖也帶領團隊分別在雲林縣元長鄉五塊村、嘉義縣布袋鎮好美里、南投縣鹿谷鄉永隆村及鳳凰村、彰化縣埔心鄉埤霞村和二重村、臺南市鹽水區岸內里及三和里、臺南市善化區昌隆里,以及澎湖縣湖西鄉北寮村、龍門村等地進行口述歷史訪問。透過訪調各地的農漁村落,團隊企圖展現從山到海不同生產類型的農村生活樣態。
《田庄人的故事》收錄之訪調地點圖|研之有物
命中注定的受訪者在哪?以生命史記錄農村各色人物
決定調查地點後,團隊又是如何找到受訪者呢?某些特別的人物會優先考慮,例如年長且閱歷豐富的耆老、熟悉傳統技藝的職人、在產業中曾獲獎的翹楚、受災記憶者與地方大家族後代。
尤其是擅長煮食也熟悉年節祭拜禮俗的農村婦女,在過去重男輕女的時代,女性的聲音很少被記錄下來,因此每到一個農村都會訪談當地婦女。
調查團隊前往嘉義縣朴子市德興里,訪問少數會以槺榔樹葉縛製掃帚的婦女。槺榔樹學名臺灣海棗,常見於臺灣海濱丘陵。槺榔葉製成的掃帚除了可掃地,傳說還能辟邪鎮煞,傳統民間辦喪事、神明生、做醮、結婚或入厝,皆習慣準備幾支槺榔掃帚。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此外,剛開始踏入農村時,在地的「報導人」常扮演重要角色,他們能帶領團隊認識村子內關鍵的人事物。這些報導人可能是村里長、社區發展協會成員、義警、教職人員或水利會小組長,多是人脈甚廣、熱心在地事務的人。
團隊會在事前的準備功課中找出該地的特色或值得關注之處,再詢問報導人有無建議的受訪人選。每一次的出訪都有詳列受訪者、訪問時間、地點與訪談主題等行程規劃表,但實際進行時,隨機調整也是家常便飯。
然而團隊也注意到,如果只依賴一位報導人,很可能受其人脈、立場等影響過深,而忽略了村子的另一面。這時候,隨機談話的過程反而帶來意外收穫。有時團隊成員會在廟前與長輩聊天,或在雜貨店、農藥行等農村重要生活場域找到受訪對象。在建立信任關係後,這些因緣份結識的受訪者也會介紹更多訪談對象。
廟宇不僅是農村的信仰中心,也是居民聯絡感情的活動中心,在廟前坐坐總能聽到一些村裡發生的新鮮事。圖為雲林縣元長鄉五塊村聖奉宮廟口。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儘管有明確想問的問題,但團隊實際訪談時並不只限於某個主題,因而採取了「生命史式」的訪談。一方面能知道訪談的事件發生於受訪者的哪個生命階段,另一方面也有助記錄村子長期的變遷樣貌。
如何建立信任關係?同情共感,站在受訪者立場思考
翻閱一篇篇口述歷史紀錄會發現,很多受訪者接受不只一次訪談,某些夫妻檔還特別分開受訪,原因出自團隊了解「建立信任關係」對口述歷史的重要性。
要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對你敞開心胸並不容易,因此穩定關係的建立至關重要!
陳淑容站在受訪者的立場思考後發覺,要在一次訪談中毫無保留說出自己的故事並不容易。因此,如果受訪者的時間允許、能提供的資訊夠充裕,通常會在一次訪談後再去補訪,隨著彼此的認識越深,願意說出的內容也越深入。
此外,團隊也發現,某些婦女在受訪時,一旁的丈夫可能會有打斷談話、跟妻子拌嘴的情形,妻子也會顧慮丈夫觀感而不敢暢所欲言。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夫妻分開受訪,讓雙方保有屬於自己的發言空間。
不過也有夫妻琴瑟和鳴的案例,雲林縣元長鄉耆老蔡永松先生的訪談即讓團隊印象深刻。
東勢鄉明倫國小退休校長蔡永松先生作育英才無數,他在任教之餘持續協助家中農務,熟知地方知識、歷史掌故與民俗俚諺。蔡校長與妻子蔡李阿雲結縭一甲子,如同多數農村教職人員的另一半,妻子肩負起農事與家務,讓丈夫無後顧之憂。
2019 年首次拜訪蔡校長時,夫妻兩人的好感情在訪談中表露無遺。蔡校長說話、妻子在旁補充,生動描繪了提親前先到女方家,偷看到妻子正在打番仔豆(硬莢豌豆)的情景。然而,2020 年再次造訪時,妻子因病驟然離世,訪談中談到與妻子的回憶,真情流露的蔡校長數度哽咽:
在加護病房的時候我問她:「阿雲,妳覺得這輩子我對妳怎樣?」她說,「你對我足好,我想欲轉去睡在你身邊……」,這句話讓我到現在想起來都痛哭流涕。-〈花生與甘蔗的故事:蔡永松先生訪問紀錄〉
團隊成員也跟著蔡校長一起懷念妻子。受訪者的離世令人難過,也讓團隊意識到口述歷史工作一刻都不能等,需格外珍惜與耆老們相處的時間,在長者凋零前盡力留下珍貴的農村紀錄。
訪談事半功倍秘訣:有備而來,讓受訪者成為好夥伴
在訪談之前與過程中,團隊會全方位蒐集地方誌、地圖、照片與各式文獻,建立對農村的基本認識,並擬定採訪大綱。
訪談前先對農村有基本認識,受訪者會感受到你是有備而來,更願意提供延伸資訊,有助團隊完整記錄農村文化。
以雲林縣元長鄉五塊村的訪談為例,團隊基於該地有「保正作家」蔡秋桐(1900-1984)而選定為調查村落。調查過程中,成員意外發現蔡秋桐留下的文獻,輔以他以地方人事物為原型創作的小說,讓團隊得以深化口述歷史與村落調查工作。
雲林縣元長鄉五塊村蔡秋桐故居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蔡秋桐自 1921 年開始擔任保正,曾出任地方水利委員、嘉南大圳組合評議員,並協助臺南州廳進行瘧疾防疫事務。戰後更擔任第一任元長鄉鄉長、臺南縣第一屆參議員,是地方重要的政治菁英。
過去研究雖有提及蔡秋桐在政治運動之外也參與文化啟蒙運動,卻沒有直接證據。直到陳淑容等人在調查中發掘老照片,證實他在 1923 年籌組新劇/話劇社團醒民社,1924 年赴東京參加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1926 年參與臺灣文化協會北港演講活動,是重要的啟蒙運動先驅。清華大學石婉舜教授更指出,醒民社是目前已知臺灣人最早的新劇/話劇結社。
此外,蔡秋桐的小說多取材自元長一帶,呈現了 1930 年代農村各階層的生活樣貌。其中一篇〈無錢打和尚〉就隱藏著蔡家祖先在地方致富的經營之道。
故事的主角是一名地主之子,他遵照父親遺囑:「作穡是攤土不可攤草,要好就菁棉豬,無錢即摃和尚。」光是把土攤平而不除草,誤以為父親要他把豬的眼睛打瞎(臺語「菁棉豬」音同「青暝豬」),把錢花光後看到和尚就打。和尚問他為什麼打人,主角說這是父親的遺言,覺得奇怪的和尚於是到他家一探究竟。
原來父親的遺囑是要傳授兒子致富之道,「攤土,不可攤草」指的是田裡草未長出來就要常去鋤攤;「菁棉豬」指的是透過栽菁(種豬吃的青草)、種棉(種植棉花)、養豬就可以生財,積蓄的財寶則藏在家中的銅製佛像內。破解秘密的和尚於是騙過主角,把藏有遺產的佛像帶走。
蔡秋桐五子蔡甫五先生在受訪時,分享元長鄉過去栽植棉花的情景,呼應了故事中的「種棉」產業。然而,文中提到的「栽菁」一度被視為做藍染的「大菁」,卻是蔡甫五印象中未曾種過的作物。經由家屬推敲,此處的「栽菁」應是指栽種可用來餵豬的番薯葉等深綠色蔬菜。
聽說讀寫全方位訓練,簡單卻不容易的口述歷史
口述歷史記錄流程,可依照不同案例調整進行方式。如在整稿過程中發現需確認或補充之處,會視情況安排補訪。疫情期間也透過 LINE、電話等變通方式來回確認。圖|研之有物
從閱讀文獻、與人交談、察言觀色、同理聆聽,到書寫出脈絡清晰的紀錄,口述歷史結合了聽、說、讀、寫的能力。
陳淑容認為:「最重要的是提問功力的訓練,從訪談中發掘更多值得追問的問題,建構較少受到關注的庶民生活圖像。」
其中「說」的能力在訪談傳統技藝擁有者時格外關鍵!「你一定要用自己的話講一遍」,顧雅文分享訪談水井村鑿井師傅的經驗:「鑿井技術有很多術語,師傅們講得理所當然,當下你以為自己聽懂了,回來看紀錄會發現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
顧雅文舉用來鑿井的「柴井車」為例,這是一個外觀像摩天輪的半人工器械,有一個輪子架在井架上,外面繞上由削薄竹片接成的長索,竹索前端接著一根上面有氣孔、下方裝了活門的特製鐵管。鑿井時,一班工人或站或坐在井架上,合力踩動輪幅使輪轉動,便能帶動鐵管上上下下撞擊地面,慢慢往下鑿出一個洞。
地表下的泥砂經由活門不斷進入鐵管內,塞滿以後,須將鐵管拉出地面,頂開活門洩出泥砂後再重新放入。等鑿到水層後,再把一旁經過烘直、打孔並包上棕鬚的竹管依序放入洞裡,一個傳統的竹井即大功告成。
水井村耆老總動員,一起搭建舊日的「柴井車」並示範傳統鑿井技藝。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然而,鑿井師傅在講解時只是不斷強調輪子帶動竹子往下鑿洞,或說管子裡有「葉片(i̍ap-á)」,實在很難理解。於是顧雅文找出描述傳統鑿井技術的早期文獻,才確認還有特製鐵管這個重要零件。
另外,日本千葉縣一帶於 19 世紀末發展出「上総掘り」的鑿井技術,現已是國家指定的重要民俗文化財,日本學者對其進行了詳細調查,甚至製作了圖錄。顧雅文發覺兩者的主要構造及原理十分相似,再次拜訪鑿井師傅時,便拿圖向師傅確認「柴井車」的零件構造,終於解開心中的疑惑。
口述歷史帶來的有趣發現促使顧雅文進一步探討此傳統技藝在東亞的發展,推測柴井車的技術很可能是日治初期就傳到臺灣的「上総掘り」簡化版,約在 1930 年代於水井村一帶發展出來,並快速在鄉間各地普及。
送給農村的禮物,一份世代傳承的感動!
圖|研之有物
隨著三本《田庄人的故事》陸續出版,這些訴說「非凡小人物」生命史的紀錄也開始產生影響力,不僅讓更多人認識臺灣各地的農村,對於受訪者與其家屬來說,更是一份值得世代傳承的禮物。
農村在地的國小就很期待口述歷史出版,讓學生們看到自己的阿公、阿嬤成為書中主角,是認識家鄉的最佳教材。對於成年子女來說,這也是一個重新認識父母早年生活的難得機會。顧雅文分享一段來自水井村受訪者家屬的驚喜回饋。
水井村發展出聞名全臺的鑿井技藝,曾是村民的重要副業,全盛時期村中大半男人都從事鑿井,不是師傅便是小工,經常到外地幫忙鑿井,有時一去就是數個月,等同過著逐水而居的生活。目前有少數村民轉而從事機械鑿井,但時至今日,鑿井業也漸漸沒落。
為了記錄、保存傳統技藝,臺史所團隊特別拍攝紀錄片,透過調查村莊環境、訪談耆老與職人,呈現今昔鑿井業的變遷,更請村民利用現有材料再現「柴井車」。導演寄毛片給受訪者確認時,沒想到就這樣在村子傳開了。
有一天,顧雅文收到一封在醫院工作的女士寄來的 Email,原來她的父親就是一位鑿井師傅,她非常感慨讀書時就離家的自己從來不知道村子的歷史,也不知道為什麼父親常早出晚歸,每次回家的時間都很短,印象中一年只能見到五次。直到看了影片及訪談,才重新認識自己的故鄉,理解父親在外工作的情況。
未來是否會有更多農村口述歷史出版?答案是肯定的。雖然農村計畫已結束,臺史所仍會繼續出版口述歷史紀錄,希望讓更多人認識田庄人生活。
你也對農村文化感興趣嗎?不妨找個時間,和家中有務農經驗的阿公、阿嬤聊聊天,或是來趟農村深度之旅,讓自己沉浸在農村的作息與氣氛之中,將好奇轉化成疑問,開始與農村居民展開交流吧!
調查團隊訪問嘉義縣布袋鎮好美里,記錄當地文蛤、虱目魚與蝦類的混養方式,不僅具備歷史傳承意義,也符合當代生態潮流。圖為婦女正在將虱目魚打撈上岸進行分裝。圖|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
※本文轉載自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為中研院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