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拔光、牙齒打斷、餵食餿水,酷刑般的遭遇,竟發生在1歲多男童身上。
3月初,一樁保母虐童案在網路爆出,震驚社會。母親入獄、父親失聯的一歲男童「凱凱」(化名),因家屬無力撫養,去年6月由新北市社會局開案,轉由台北市的兒童福利聯盟(下稱兒盟)接手「收出養程序」,成為一名陳姓社工手中個案。
去年9月,劉姓保母接手照顧等待收養的凱凱,不料短短3個多月,孩子就被凌虐致死。身為第一線照顧者,保母姊妹罪嫌重大,事發後雙雙被羈押,卻仍難平眾怒,這把火也一路燒向兒盟社工。
「會很對不起男童嗎?」「訪視報告有沒有造假?」三月十二日,大批媒體擠在台北市文山二分局門口,麥克風指向的「嫌犯」,是身著雪白羽絨衣、不到三十歲的陳姓社工。她雙手被上銬、不發一語走進警車的身影,成為電視不斷播送的畫面。這天,一名社工成為國民罪犯。
陳姓社工成為眾矢之的,是因為在凱凱離世前,她曾在9到11月間三度訪視,期間發現男童額頭「因撞到」瘀青,也得知他「牙齒磨光」被保母帶去就醫;經家屬友人轉述,社工認為男童有如此劇烈的磨牙,「可能曾受刺激或不平等待遇」,但未能及時介入。
然而,社工真的罪重至須上銬移送?攤開 「直轄市、縣(市)政府運用居家托育人員照顧家外安置兒童處理原則」,針對收出養個案,社工訪視頻率為「首月1次、之後每兩個月1次」,兒盟每月訪視1次,遠超過標準;訪視內容原則上也依保母說法紀錄。
▲「虐童案」爆發後,近日有民眾自主發起哀悼活動。(攝影/陳睿緯)
難題一:社工專業有別
「收出養」、「兒保」重點不同
「她一定還是有失誤的地方,但這不是個人的問題,絕對是整個機構、環境的困境。」擔任兒少保護社工超過10年、與涉案社工為長期合作夥伴的小林(化名)點出。而回顧整起事件,確實凸顯出社工實務現場的三大難題。
首先,社工內部也有多種專業,包括中低收入審查、兒少保護、性侵害、收出養、長照等;這次事件,是「收出養」的社工,碰到了「兒少保護」狀況,兩者分屬不同專業系統,當外界一面倒質疑陳姓社工「敏感度不足」,在業界看來並不公允。
「就像兒科醫生,不會了解心臟科的專業。在社工工作裡,收出養、性侵事件、老人照護等,適用的法規流程、社工的訓練、現場觀察的重點都不同。」兒少保護社工、良顯堂基金會代理執行長徐瑜形容。
小林進一步說明,收出養社工每次的資料蒐集和訪視,通常聚焦在孩子的身心狀態、健康史,訪視重點在孩子的適應狀況,為的是讓收養人決定是否收養;至於兒保社工,個案通常已有一定程度的兒童受傷事件,訪視目的是觀察傷勢變化、釐清事件始末、評估家庭功能。
不只如此,兒保社工每年須接受數十小時的進修課程,一年可能親見近百位受傷兒童、近千張受傷照片;但對非兒保社工而言,只是零星個案。小林不諱言,目前很難要求收出養社工戴著「兒童虐待」的濾鏡,「即使是經驗老到的兒保社工,要確認是否兒虐,也極其困難,需要各方專家一起討論。」
小林建議,若政府重視這個問題,未來應補助經費給民間團體,辦理相關教育訓練,讓社工、督導也具備其他專業領域的基本知識,如醫院開辦的兒少傷勢辨識課程,就應廣邀不同專業的社工參與。
難題二:督導機制不全
只處理「生病」不涉「受傷」
再來,當社工在第一線無法判斷,將狀況帶回組織討論時,是否需訂定SOP?督導機制究竟有無發揮作用?這是第二道難題。
這次事件,兒盟坦言從事收出養服務30年來,從未遇過重大傷亡事件,內部只有處理孩子「生病」的SOP,沒有針對「受傷」的處理原則,引來外界質疑。
但徐瑜觀察,一般機構裡,確實不太有這類SOP,「因為孩子在生活裡會碰到的事情太多了。」當社工做了訪視紀錄,發現異常上報,督導應當做出判斷,如何調整前線社工的工作模式,引介不同專業單位的資源。「督導及工作系統是否有針對訪視異常的處理機制?這也是兒盟需要說明的。」
至於外界懷疑社工訪視紀錄可能造假,全案仍在偵查中,有待釐清。但徐瑜點出,在實務現場,確實會碰到個案說謊,在社工還未獲得新資訊前、紀錄所見所聞,就是當下的事實。
實際上,需要建立SOP的可能並非通報流程、訪視紀錄,而是社工在現場的判斷指引,例如一份「提問策略」。小林舉例,像是訪視發現孩子有傷,社工可以怎麼詢問?家長回答特定的話,可能代表什麼意思?這樣的指引,可由專家學者共同討論研擬,組織內部也該建立資料庫,從同仁的經驗集結成「攻略本」,有助第一線社工判斷。
難題三:更改訪視模式
列潛在加害人 恐傷信任關係
至於社工訪視模式是否需要改變,則是第三道難題。各界提出增加訪視頻率、公私部門社工共訪、不預告訪視等精進建議,但若未妥善規畫,可能影響社工與夥伴、家屬間的信任關係。
徐瑜點出,從凱凱案來看,社工與保母是合作同事關係,「原則上當然會相信你的夥伴,更何況她是由政府核可、具合法資格的保母。」她認為,若未來要將所有系統裡的人都視為潛在加害者,並非不可,但現有體制能否提供足夠的資源?
「不論是共訪或提高訪視頻率,政府這樣公開說,就是表明『我們不信任民眾』。」小林也強調,訪視模式若改變,政府得先做好宣導溝通,否則未來隨便一個社工都能到民眾家裡看小孩,「保母會覺得我是犯人嗎?這只是徒增各方的不信任,反而造成更多阻礙。」他建議祭出新作法前,政府須向大眾說明,社工的專業職責、目的為何,才能讓民眾安心配合。
至於地方社會局,當然也責無旁貸。民進黨立委林月琴指出,在目前「直轄市、縣(市)政府運用居家托育人員照顧家外安置兒童處理原則」定義模糊下,篩選保母的責任不明,主管機關可「自行或委託外部團體」媒合保母,但當委託後出事時,其實是將責任層層轉嫁出去。
「現在新北市政府覺得我給兒盟了,但當保母沒有選好時,誰來負責?要記得,安置費是新北市出的耶!」林月琴也說,法規裡需要媒合、訪視的「主責社工」,到底是公部門還是委外民間團體的社工?也不清楚。
她認為,地方主管機關的權責還是較大,未來要在法規明定,地方政府委託業務的明確監管責任。而現在收出養也缺乏一個「等待期」的法規,導致只能挪用「家外安置兒童」的作法,實際上,家外安置指的是家庭有困難、需讓孩子暫時安置時所用,並非針對收出養兒童。她強調,相關法規也須增訂調整。
老問題:社工量能不足
經驗斷層 留不住資深人才
各界希望強化社工角色,拉起最後一道防護網,然而,要因應社會期待,勢必得投入更多人力與資源,社工量能不足的老問題,再次浮現。
台灣社工人力長期匱乏,以2022年東亞地區的社工服務人口比來看,台灣平均每名社工,需要服務1249人;比起日、港、韓,台灣社工的潛在服務量,不只居四國之冠,更高出2到3倍。就業界行情,社工平均起薪不到4萬元、又肩負龐大案量,工作條件差,本來就難吸引人才。從衛福部2021年的數據來看,當年度符合社工師應考資格的大專畢業人數為2103人,但同年僅有七四三人取得證書,投入社工工作的比率僅約35%。
「現在社工人力的問題在於,經驗沒辦法累積和傳承。」台北市社會工作人員職業工會副理事長沈曜逸點出,社工並非沒有進補,而是留不住資深人才,出現經驗斷層,造成惡性循環。或許,這也是此次虐童案社工未能馬上察覺的原因之一。
為了增加誘因,衛福部在2020年祭出社工薪資新制,調整政府與民間單位社工的薪資結構。其中,公部門社工加薪幅度最高達3千元,而民間單位的新進社工,綜合各項補助後,月薪最高可達4萬4892元。
政策立意良好,但沈曜逸指出,這僅是提高薪資樓地板,對留住資深社工並無效果。目前民間社工起薪約3萬8,但一個年資10年的社工,月薪也才5萬元,成長緩慢,「付出和報酬不成正比,誰會想繼續留下來?」他也觀察,政府近年強力推動「社會安全網計畫」之下,資源過度集中於公部門,導致社工人才流向政府單位,恐讓民間機構更難找人。
- 社會安全網計畫:行政院2018年核定「強化社會安全網計畫」,3年投入近70億元,以公私協力方式,增設兒少保護中心、社福中心、地方政府社工人力等。2021年持續推動為期五年的「第二期計畫」。
長期關注兒少權益的監察委員葉大華也認為,政策產生的磁吸效應確實要解決,「每當政府部門要調高社工薪資,或增加社工人力時,就是公私部門搶人大作戰。」她直指,未來政策還需要繼續「整體」提升社工薪資,不論公私部門、具一定年資的社工,薪資至少應隨物價指數調漲,接近公務員的敘薪模式。
「其實社安網布建那麼久,該補的社工人力這幾年都補充了,問題在於,是不是能布建到最需要的地方?」她進一步舉例,像新北市幅員廣大,兒保個案可能遠在貢寮、烏來,當政府要求提高訪視頻率時,偏鄉配置的社工人力也該調整。
「每個社工都用生命燃燒自己,很快就燃燒殆盡。」葉大華強調,不只薪資,必須為社工建立一個更合理、專業的支持環境,例如從社安網開始、引進諮商資源,「才能讓前線社工在承接社會傷痛時,有足夠韌性去面對。 」
專責醫師制失能
社政衛政斷鏈 雙北互踢皮球
事實上,這次虐童事件,不只凸顯社工圈長久困境,也反映社政與衛政體系斷鏈嚴重,扯破社會安全網。
少子女化問題嚴峻,衛福部為降低新生兒死亡率,提升兒童照護,自2020年試辦「幼兒專責醫師制度」,去年11月推及全台,目標讓所有三歲以下幼童都安排專責醫師。首要之務是照顧幼兒健康,但當治療發現不當對待,也能通報社政系統,達到預防、發現兒虐效果。
幼兒專責醫師的收案對象,除了一般個案,還有「指定收案」幼兒,包括高風險孕產婦追蹤計畫個案,或經縣市指定且中央核可的收案對象,包含脆弱家庭、保護性個案、發展遲緩等社政單位建議應關懷的兒童。
然而,該計畫目標就是照護全國3歲以下幼童,加上凱凱來自脆弱家庭,更應指定安排;事發後卻發現「掛一漏百」,一個以「全面照顧」幼童的大計畫,竟連「最該優先照顧」的案例也漏接。
依新北市府說法,凱凱的社福開案單位是新北市社會局,但男童在新北照顧期間健康狀況正常,社會局認定他不是該計畫要優先照顧的「健康應注意幼童」,未納入指定收案。之後凱凱轉往台北市保母家安置,台北市社會局自認主責是社工訪視,專責醫師應由社福開案的新北市負責,也未列冊給台北市衛生局。
地方政府踢皮球,讓衛福部醫事司副司長劉玉菁感嘆,「顯然在幼兒專責醫師制度上,大家想法還沒有趨於一致。」她強調,專責醫師有透過治療發覺幼兒異常狀況的任務,地方不該只將「不健康」的幼童納入。其次,指定收案案量不多,不認為將個案納入,會影響到整體醫療資源;即使社會局有顧慮,也應將指定個案列給衛生局,由他們評估分配資源,而非自行排除。
社政與衛政單位認知斷裂,錯失可能救回男童的機會。事發後,衛福部社家署緊急發文給各縣市社政單位,強調會將全台177位3歲以下、收出養幼童全數造冊,指定專責醫師。
亡羊補牢之餘,兒科基層醫療事務委員會主委麥建方也建議,經過此案,衛福部應將醫師和社工權責分清楚,各自發揮專業。隨著少子化更嚴峻,政府有必要成立兒童專責司署,整合衛福部、教育部等資源,而非多頭馬車,再次發生兒童衛政及社政脫節狀況。
「橫向聯繫明顯不夠。」葉大華在去年巡查就發現,許多社工或民間團體,至今都不清楚什麼是專責醫師,要去哪裡尋求協助,「當社安網納入愈來愈多專業人員,政府要有一個窗口,讓資源能夠真正串接,除了固定會議,遇到緊急狀況,也要有應變機制。」
凱凱的離世讓社會群起激憤,中央和地方須痛定思痛,務實拿出改革解方,解決結構性問題,補上社政與衛政層層漏洞,才能避免讓下一個孩子再白白犧牲。